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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代小說的造句大王。句法很新。故事是繞著句子發展的。最近造句造累了,開始寫清淡的了。

小說美學中常有語言派和敘述派之爭。語言派的重要人物早期有王文興,近年余華可為代表。還有高行健,他雖自稱重語言高於敘述,本身的文字其實乏善可陳。現代白話文發展到今,能寫到被發表的人都有一定的流暢度,在這基礎上再加一些個人風格,如多用一些文謅謅的感情詞,因此女味強一點;或者用直接了當的語言,製造一種男性不在乎的剛硬風;要不句子簡鍊一點,成語多用些,再多讀些十九世紀的白話小說,就可以開始寫民初背景的故事。這些風格就像現在常見的宮保醬,麻婆醬,蠔油醬一樣,是現成的,文字掌握好的人,可以隨心所欲地運用這些腔調,寫出風格全然不同的小說,乍看很精采,仔細看看則千篇一律。這類文匠的代表人物就是蘇童。他的作品是腔調憋出來的超級想像故事,吹彈可破。

因此,在現代寫小說,要寫出點新味,就非得在個人語言上下功夫。余華一開始能讓人耳目一新,就在他特別的形容語法。很像英文。很多關係子句。然而他的努力也讓人清楚看到語言派的最大危險--為形容而形容,形容了半天卻全無所指。也就是說,太重視意象的形容時,常會完全不得其意。這種形容練習自己在家做做即可,大段大段地寫入小說中,是浪費自己的才華,也是浪費讀者的時間。余華的「活著」,就完全改走敘述派,不知是否是看破了文字的窘境? 近年看到語言實驗和敘述配合得天衣無縫的,有萬夏的喪,施叔青的香港三部曲。證明語言實驗之必要的,有馬森的M的旅程,故事很超現實,文字卻老舊不堪,彷彿二十世紀初某個留洋的文人初試新敘述一樣。













人文的農事描寫。古色古香的四字句。一流上品的藝術特質。

近代文學中,寫「農」的小說就只有鄉土類。其中再因地域方言的不同而有黃土高原類(如賈平凹),中原/山東類(如司馬中原,莫言),台灣鄉土類等等。這類小說中,以「土」,以「拙」,以「純」,以「直」的語言,敘述「我爹爹」,「我奶奶」和大自然、歷史、生存等奮鬥的動人小民故事。

四川詩人萬夏的小說「喪」,寫於一九八七,海外發表於一九九四年的「傾向」文學雜誌,是他農事三部曲「喪」、「宿疾」、「農事」中的第一部。這篇小說,是他一九八六到一九九0間的「漢詩」詞語風格的小說實驗成果。場景是不折不扣的自給自足農業社會,時間是十分模糊的某段中國,主題雖是記錄父親的逝世,卻在實寫一個現代文學中,從來沒見過的農事文化的美。他選擇的語言完全不同於一般寫農事的鄉土特點,而是超級的博雅,古典,控制。在一字一句中,可以感受到敘述者對主題的無比敬意,這個敬意,不僅是對父親,也是對所處的大自然,四周生生不息的萬物,相交相知的人類。這股敬重和誠意是這篇小說最動人的特質。讓人想到楚辭。

萬夏生於一九六二,詩人小說家。八九民運時和當局遭遇,困厄數年,現從事出版業。可惜嗎?不可惜。他的這篇喪已對中國現代文學做出了非常重要的貢獻。與其做個盛名多產的作家,結果寫出廢都一類的垃圾,還不如把握某年創造力的火花,寫出一生一顆的鑽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