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法建議:

精讀,細讀,一字一字用心讀。










暮春了,薛霽該上路了

他一襲布袍站在南門外等著上船;就趁便搭上一艘北行的商船吧,船艙中肥腴的商人痛飲醇酒,薛霽踡在船尾,大口地吞著剛解凍的春風

如果得到風的憐惜相助,估計在一日內,他們就該到了虎倏關。然後,在貨物過鈔關的時候,薛霽難免會朝岸上看去,那時,他,一定會在一片青綠中,一眼就看到驛站前的那株桃花。接著,他會禁不住地來到這漫天蓋頂的花樹下,聽著花瓣離枝的嘆息,下落時和風相擦的滑音,還有落上他身時的輕聲微笑。他必定因此想起他那位美麗的知交,想起他倆所經歷過的無數風流韻事;那種成串的,老套的,總是發生在某場桃花雨中的無聊故事

要這麼猜,那株桃花就非得像去年那般爛開不行。可是,聽說自開春來,南方偏偏大雪不止,凍死的人和畜牲,多得都埋不完;更別提雪融時,那要發大水的慘事了。春稻顯然是沒指望了,倉庫中的米糧怕也難撐上兩季。到了秋天時,米價一定大漲,饑荒是逃不了的了。徐獻說

少在這兒悲天憫人地說個沒止盡,那桃花到底是開了還是沒開?如果沒開,v薛霽就不用上岸了;不上岸,要他在船上也沒意思了;如果,連船上都沒他的人影,我看他根本就沒上路!他是沒上路。他巴不得上路,卻偏找不到順路的船。要他靠自己走,就是去送死吧。大雪封了所有的要道,即使想鐵了心地硬闖,他不成凍死鬼,也會被下山覓食的老虎給吃了

他鐵青地坐在屋內,僵冷的手拱起最後一把薪火渣,投進了忽明忽滅的火爐中。再沒法子,就先拆這黃花梨几子吧,等几子都成灰了,天還不暖,就只有燒書了

全城的人都被這不止的雪給嚇住了。耆宿、鄉紳、老一輩,都在那兒焦心地翻著方志,攪著記憶的混水,想尋出一件類似的往事,來斷斷這綿綿酷寒的凶吉

報應,還往百年前去找什麼,就是去年種的因。薛霽的爐火一時旺了起來。迴光返照吧。他悲哀地看著火星子,去年此時,這小火爐上正煮著一壺茶,以茶代酒,為季珊送行

唐季珊,你是樹大招風,人人想砍。薛霽哀傷地嘆了口氣,這個破縣的風水,哪養得起你,哪容得了你

誰都知道,在大郡的八縣中,破縣的民風就是狠些,水死些,山也頹些。唐季珊天生就是要飛離的大鵬,可是他週遊了天下,又重返小城,帶回了風雅二字。整日,他領著地方上幾個識字的、能使筆墨的,對著那窮山惡水,使勁地做詩寫文畫風景,以刻畫醜陋,歌詠無奇,賞析窮賤為能事。原本不入流的東西,沒想到在這好奇的時代,居然創出個枯山恨水派,轟動天下

從此,季珊的縣城成了人文勝地。四方聞風而來的雅士俗人,簡直快踏平了頹山,弄翻了死水。為了應付這些外地人,城中的酒館,客店,妓院,戲班子,無不粉刷一新,重釀新酒,汰老妓換嫩苞,排新戲試新腔。以往苦兮兮的小城,完全改頭換面,人多了笑臉,夜多了笙歌,大街上多了無數穿絲戴綢的人,騎馬坐轎地,穿梭在一片興旺之中

得意,真得意,可是再得意也得意不過那幾位枯山恨水派的大將。在季珊出現前,他們一個是落第書生李,一個是窮酸秀才馮,還有一個是逢人作揖的畫匠文。生活的不如意,把他們折磨成皮包骨;當季珊帶著他們到頹山上轉時,那景象就是戲台上的玉面鍾馗與眾鬼,在林子中捕捉那叫靈感的妖。如今呵,三家都起了大宅,各據城的一方。每日也不再去山水中捉妖了,就那麼胖乎乎地坐在堂上,等著四方客人來訪。早先,當客人求墨寶畫跡時,他們還當一回事地琢琢磨磨,現在,哼,草草幾筆,都快成殘山剩水了

殘山剩水?那也可成一派。到那個時候,就按筆劃論價好了,一撇三錢,一捺也三錢,三點水,墨汁多的一兩,少的就算五錢吧。季珊說完大笑,捧起酒杯,一飲而盡

全城都變了,可是季珊還是季珊。他再也不出門了,反正也出不去。從早到晚,他的廳堂上坐滿了裹著綾羅綢緞的貴人,前後門則堵滿了好奇的販夫走卒,大家都想見這第一才子一面。季珊只有在室內操琴了。外邊的人聲越沸騰,他的琴音就越寒冷;人心越浮躁,琴音就越深沈,兩種感覺交錯地折磨著堂上客人的聽覺首先受不了的是各郡來的眾山人和狂生,再來是路過來訪的大官,最後是灰州的大商人

外頭守著的人們,納悶地瞧著這群高貴的人掩耳逃去,禁不住爬上了季珊的牆頭,使勁地朝裡搜尋著。他們看到了一座荒蕪的園子,一棟頹圮的屋子;搭配著這無人的調調,一切都是寂靜無聲的。攀了一天,牆頭上那些窺視的眼睛,唯一能見到的變化,就是荒園中的枯木和枯石隨著太陽西行而移動的影子;連一絲風動都沒

即使如此,季珊還是沒法子讓這些人死心。他們日復一日地來,直到那一天,徐獻帶著玉臨侯的親筆信,像一陣冷風肅穆地飄進了他的院中

當門子報出他的名號時,廳堂上談笑的客人頓時僵立無聲。來了。這麼快就來了相同的想法像朵烏雲在眾人的心中游移

坐在上座的黃侍郎畢竟是見過世面的,他趕緊站起身來,對著踏入大廳的徐獻深深一拜,口中說:徐先生,請上座。黃侍郎都讓坐了,誰還坐得住;剎時間堂上的坐椅全空,所有的人都惶惶地貼牆垂首站著

不敢當。徐獻欠身回禮,然後在最末的座位上,安詳地坐下。雖然身份只是玉臨侯的管家,再怎麼說也不過是個家僕,可是徐獻是個不一樣的人,他豁然的風度,讓他在哪兒都像個主子。相形之下,黃侍郎倒像個手足無措的家人,其他那些站著的,更是猥瑣不堪了

侯爺安好?黃侍郎恭敬地問

託福。徐獻平靜地說,平靜地彷彿處在一個無人的世界,無緣由地隨意吁了口氣,要說是回答也可,可是更像是種拒絕

再遲頓的人也懂了,玉臨侯要唐季珊去,唐季珊就是他的,他們該告退了

以後的事,所有的人心裡都明白,就是時間早晚之別了

徐獻每日一早來,從容地坐在他第一天坐下的椅上等著唐季珊。季珊呢,還是以琴音待客,人則避不見面。這徐獻也特別,以玉臨侯的聲勢,他可以催,可以逼,可是他一點兒也不急,絲紋不動地直坐到黃昏,然後又像一陣風般飄離,明日再來

說不清徐獻像這樣坐了多少日子,總之,他有如人臉上某天蹦出來的痣,一旦怵目地出現了,就不會輕易地消失。季珊的僕人都已經習慣了徐獻的來訪,門子每日開門就是為了迎他這陣風來,傍晚關門是為送這陣風走小童呢,每日打掃廳堂,燒水沏茶,也是為了這尊不動的客人

有一天,正當童子如夢遊般,無意識地為徐獻遞上另一盞熱茶時,徐獻的身子突然一垮。小童如夢乍醒,收冷茶的動作僵在半空中,我哪兒打擾了他?他害怕地瞧著徐獻

徐獻又緩緩直起了身子。小童戰戰兢兢地撤下,躲到屏風後暗暗觀察。徐獻一貫的從容安詳似乎有些破綻,小童納悶地想。多少天來他已把徐獻當成一座石像,只記得勤上熱茶,全忘了這石像其實是個活人並且是個會變化的活人。而這變化嘛,他瞇著眼努力地看,赫,他吃驚地抽了口氣,老了!這位客人比初來時老了,才不過幾日的功夫

就在此時,另一個小童早已聽而不聞的琴聲,也陡然割出一道淒慘的滑音刺耳地讓他砸了手中的茶碗,緊護著雙耳。等到落地的碎瓷都靜止了v,小童才小心翼翼地放開了手,v立刻,他察覺廳堂的氣氛大不一樣了v。

琴音斷了。絕了。死了。在一片死寂中,老去的徐獻居然奇特地開始回春。小童的心狂跳起來,不得了了,要出事了,要出事了

延秋,去請徐先生進來吧。唐季珊望著窗外的荒園說。琴弦像利刃滑裂了他的指甲鮮血一滴滴從他的左手拇指滲出

夠了,唐季珊的事說夠了。羅帳內的人打斷了徐獻。在燈光中泛著青暈的手,緩緩地移入了陰影。說說薛霽。再說說他的茶,一點兒都不能省。我要聽

內在的徐獻長長,長長地嘆了口氣。他勉強回到那一日,三人在書齋中一起凝視著紅泥小火爐爐上正煮著水,快滾了,他從水聲聽出水的興奮。薛霽的茶真是天下第一嗎?如果茶汁的甘甜能永遠留在舌尖,他或許還能評論一番,可是現在他的舌尖燥熱,一句話也湊不出。即使如此,外在的徐獻依舊如一汪澄靜無波的潭水,守在玉臨侯的錦帳邊

侯爺那麼盼望薛霽,就派船去接吧。徐獻說。聽到這話,獨眠床上模糊的人影驀然翻了個身,面朝裡無言地臥著。久久之後,錦帳深處傳來隱隱的擊節聲,想必是那冰冷如玉的手指輕拍著香木眠床聲聲之間,間隔嚴謹。又在為心中的曲牌按拍子吧?徐獻的視線舒展到遠方在一片想像的山水中,暫時地透了口氣

心中的山水又朝前展開一段,他的目光順著山中的小徑走著,曲曲折折地繞過了山頭來到了臨澗的小亭,唐季珊,坐在亭中。唐生起身迎接,把他迎進了徒然四壁的書齋,薛霽,在他身後,閤上了書齋的門

薛霽。薛霽總是在暗處。看不清他的樣子,摸不清他的人。他行走帶香風,讓人忍不住追向那陣風可是捕到的卻是他的影,一個輪廓,一個矜持文雅的姿態只有在爐中火焰跳躍,水翻騰的那一刻,徐獻乍見薛霽修長潔白的手,以及清秀出世的側臉;而也只有從薛霽的那盞茶,從茶味入口之甘甜和入心之苦澀讓徐獻領略到他清麗五官下的複雜心思

不過,他不是為薛霽來的。徐獻警覺地收回了對薛霽的好奇

唐季珊,閉目品茶

能再流連多久呢?茶冷了,時間也盡了

徐獻放下茶碗,輕聲地提醒道,唐公子,該上路了,侯爺已經在驛站等待多日了。唐季珊的眼睛照樣閉著,嘴角卻漾出一絲淺笑,徐先生真是名不虛傳,洪水都到了門口了,還這麼幫我擋著,夠品,是個人物。唐季珊開了眼,眼神中的自在無懼,讓徐獻到現在還是難忘

現在。徐獻心中一驚,迅速收起想像的山水。他還是站在玉臨侯的床邊,擊節聲已停。睡了吧?睡了

擊累的玉指,無聲地繞著床圍上的鏤空雕花。帳外一陣風飄離內室

去年春天是來得特別急,催得冬雪沒下幾場都融盡了,也催得驛站的桃花要提早開了。花都要開了,徐獻人還請不來

砍一段含苞的桃花枝送過去,如果誤了花期,後果他該明白

床上的人影翻轉過身,枕著膀子,凝視著羅幕外的世界

也是透過一層薄紗,他的目光掃過粼粼的江面

真不像個訣別的日子

唐季珊要出遠門,老天也該賞個淒風苦雨,送送這位大才子呀。可是那天,卻偏偏出奇地日暖風和。就連死水也像名川一般清澈起來,頹山也莫名地添了幾分媚態。而這岸上,水上,更是滿滿地擠著那好事的人和那好事的船。又不是個遊春的日子,摩肩擦踵地熱鬧什麼?看唐公子走啊,傾城士女興奮難當,如果他真不回來,我們今日的見聞就要不朽了

那就瞧吧

唐季珊哪,看你站在船頭,浸在春光中,讓無聊的江風撩起你的外衣,露出裡邊的織錦麗袍。織的是牡丹呢,一派人說。胡扯,明明是竹節梅花。另一派人堅持。欸,管他牡丹梅花,瞧,仔細瞧,唐公子他動了

唐季珊動了,英挺的身子緩緩移轉,步向船艙。你一步一遲疑,一步一難捨。再庸俗的眼睛都看出來了,你有牽掛。掛心的是什麼?有人問。瞧,不就想來了嗎?順著千人關注的焦點看去,一艘精緻的畫舫,閃過了來往的遊船,朝唐季珊的坐船急駛而來。而這船上坐的,除了花魁女柳棠棠之外,還會有誰?除了她,誰還配來送

俗人,俗人就只知道才子佳人

季珊入艙的步伐停了,他轉過身迎向來船。噢,唐季珊流下了激動的淚,有人說。不,他雖然多情卻是深沈的,哪會這麼輕易落淚?有人反駁

唐季珊,唐季珊,沒有一個人能猜得到你的心情,可是柳棠棠的,誰都錯不了

原來插滿珠翠的堆雲高髻,這會兒全披散下來了;終日裹身的綾羅綢緞,現在換成一身縞素;傾城的笑顏,如今全鑲上了淚珠。可是即使柳棠棠再哭得痛不欲生觀者還是禁不住嘆道,好個梨花帶雨!而這朵無恥的梨花,在兩船並列之時,從婢女玉兒手中取過了一件重物,在春陽中,她嬌弱的雙手不勝重地把東西舉起,送向季珊的船。傳了幾個小廝的手,東西交給了徐獻,他又轉送到季珊的手中。公子,北國寒冷,多保重!柳棠棠清脆的聲音劃過了江面,一隻不省事的白鷺銜起餘音一飛上天

是那件價值連城的白狐大氅!眾人突然悟到了。前年冬天賞梅時,柳棠棠受了凍,輕聲打了個噴嚏,身旁的王公子立刻把傳家的白狐裘披上了她的身。後來王公子為了柳棠棠把家財敗光,王母坐著破轎經過柳苑門口時,高聲罵道,狐狸精,總有一天我要剝下妳的白狐皮

唉,來歷不論,就論這狐裘的價值,眾人便忍不住讚道,好個重義的女子,真不愧為青樓花魁,唐季珊算是沒白調教她!

不過,在這小陽春,白狐大氅恐怕稍嫌熱了些。或許是因為如此,唐季珊並沒披上狐裘,卻把厚禮交給徐獻拿著,然後頭也不回地進了船艙,從此再也沒出現

或許也是因為如此,後來黃山人和楊山人把這段故事編成傳奇時,把送行的季節改到深秋,好讓穿著牡丹麗袍的唐季珊,在接過狐氅後,立刻在黃葉秋風中,把花魁女的厚意披上了身。而當時在江邊目睹一切的人山人海,則改聚到台下,照舊做他們的觀眾。如此一來,演到「贈裘」一折時,台上就乾乾淨淨只剩唐季珊、柳棠棠、徐獻、玉兒、小廝,這生旦末貼丑終於演出了當時該有的淒涼蕭索

這齣傳奇定名為「白狐記」。從初夏到歲末,不知扮演了多少回,賺了多少士女的感嘆。尤其是柳棠棠最後的叮囑,給編上了拔地而起的高腔,更是讓所有觀者的眼淚噴目而出

瘋了!薛霽痛心地想。無論他走在城中哪條曲折窄巷,這句「北國寒冷,公子珍重!」總會溜出某個院落,翻出哪面白牆,鑽進他的耳中

你們這是殺人!他雙手緊掩著耳,回到了自己的破屋,嚴嚴地關上了門窗。你們是巴不得唐季珊死!薛霽頹然跌坐椅上

唐季珊和徐獻上了無形的舟子,蕩出了戲台。柳棠棠在玉兒的攙扶下,翻了幾個水袖,一臉悲悽地從另一邊下去了。就這麼,白狐記一次又一次地結束,觀者用衣袖揩了揩淚,滿足地四散離去全城的人都已經習慣了唐季珊的不斷離別,他成了個該走的人,非走不可,因為這樣才能成就柳棠棠的美名;同時,他也不能回來,因為他如果真回來,這戲就要醜了。薛霽對著月光冷笑了一聲

柳棠棠謝客三旬,等到柳苑重開時,人們只恨門不夠大,擠不進自己。詩社休會月餘,重新唱酬時,誰還管唐季珊立的規矩?絲社琴音早絕,社友改按俗曲,誰還在乎唐季珊的枯山恨水?自誇的山人,自封的名士,個個巴不得忘了這唐季珊,人人都想取代唐季珊。遺忘的醜態,薛霽領教了

雪還是那麼漫漫無止地下著

一閃兩閃後,最後的火星子也滅了。一切都成灰了。冷。刀刃裂膚,徹心砭骨的冷。可是再冷也冷不過這整個城的無情。你們背棄了唐季珊;這是報應!天譴!天譴











唐季珊在船頭,想的不是柳棠棠吧白玉的手中握著一把花瓣,手指有意無意地掐弄著

不是。徐獻答

那麼是誰?手指的動作停了

該是薛霽

他是誰

他是唐季珊的知己。

什麼來歷?怎麼沒聽說過

是唐季珊雲遊天下時遇到的。名不見經傳,不過,他的茶是一流

哦?人呢?人是幾流

一年後就知道了。唐公子臨行前囑咐他,一年之後如果他還沒回去,就來莊上尋他

是嗎?玉臨侯輕輕地笑了起來。看來,我們還非得留住唐季珊了

持花的手緩緩放開,桃紅一片花泥,點在那潔白無血色的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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