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伊朵

威廉.吉布森著

第一章

死晶K

Death Cube K

「犀利視」之後,藍尼從萊德那裡聽到另一份工作。萊德是城堡飯店的夜間安全人員,個子高大安靜的田納西人,笑容悲傷腼腆,戴廉價太陽眼鏡,和一具永遠鎖入一隻耳朵的對講機。

「亞洲典型資料流,」萊德說,清晨四點前後,兩人坐在一對巨大老舊的扶手椅上。頭頂水泥橫樑的手繪圖案有點像金黃橡樹。椅子和飯店大廳其它擺設一樣體積過大,無論誰坐進去,看起來都變得矮小。

「真的?」藍尼問,假裝很意外,萊德這種人居然會知道他能在哪裡找到工作。

「東京,日本,」萊德用塑膠吸管吸吮冰拿鐵,「去年在舊金山碰到一個人。山崎。他替他們工作。說他們需要一個網路潛偵高手。」

網路潛偵手,藍尼忍住嘆息,他喜歡把自己想成是研究者。「合約制工作?」

「大概是,沒說。」

「我不想住在東京。」

萊德用吸管攪動塑膠高杯杯底剩餘的泡沫和冰塊,像在尋找什麼神秘獎品,「他沒說你必須住在東京。」他抬起頭,「你去過東京?」

「沒有。」

「地震和一切過後,應該會是個有趣的地方。」無線對講機上響起訊號和細微人聲,「我得去檢查獨棟木屋區的大門,一起來嗎?」

「不,」藍尼答,「謝了。」

萊德起身,制服卡其褲的縐摺自動撫平。黑色尼龍戰術腰帶上,掛著收在皮套裡的各式工具,極盡全黑。短袖白襯衫,一條特別的固定式黑色領帶。「我會把號碼放在你的信箱裡。」
藍尼看著那安全人員走過赤陶地磚與各式地毯,行經櫃檯打磨黑亮的鑲板後消失。他曾經為了什麼上過電視,藍尼推斷。好人一個,輸家。

藍尼坐在那兒直到黎明自拱形高窗擠進,聽到有如漆黑洞穴的早餐餐廳內,傳來台灣不鏽鋼餐具的溫柔碰撞聲。和新移民說話聲,一種大汗應該也懂的蒙古草原方言。回音自拼花地板和高高橫樑間醒轉,那橫樑存活過一個時代,必曾見證藍尼一族與他先驅的降生,見證了他們的名人生態學,那種可怕且無法違逆的食物鏈秩序。

萊德在藍尼信箱裡留下一張摺起的「城堡飯店」用箋。一組東京電話號碼。隔天午後藍尼在信箱裡發現它,和一張律師群給他的重新估價結算單。

他把兩張紙都帶進那間就算假裝都再也付不起的房間。

一週後他人在東京,刻意極無特徵的「噢我的天大樓」裡,臉龐映照在金色紋路的電梯鏡面,向三樓爬升。獲准進入「死晶K」,明顯是間法蘭茲・卡夫卡主題酒吧。

走出電梯,進入呈現「蛻變」的酸蝕腐刻金屬長形空間。白襯衫上班族脫去西裝外套鬆開暗色領帶,坐在精巧蝕雕的鋼鐵吧檯喝酒,座椅高背以棕色甲殼質樹脂壓模製成,仿擬昆蟲下顎像鐮刀弧彎高懸酒客頭頂。
向前移動進入棕色光線,低語交談聲。他不懂日本話。牆,不均勻透明,重複的翼鞘與昆蟲鼓腹主題,尖銳棕足等距隔開收摺。他加大步幅,朝向狀似棕色光滑甲殼的旋梯。

俄國妓女視線自吧檯對面桌子跟著他,蟑螂色燈光下,目光無神有如玩偶。到處都是娜塔莎,「空比那聯合」從海參崴運來的女工。常見的整形手術賦予她們紮實的生產線組裝美麗。斯拉夫芭比娃娃。一個簡單手術就能植入追蹤裝置,確保她們老闆的利潤。

樓梯開向「流刑地」,未至營業時間的迪斯可空無一人,無聲紅色燈光一顫一顫標示出藍尼踏過舞池的每一步。天花板上懸吊某種器械,每支突出懸臂暗示出古老的牙醫設備,尖端覆著銳利鋼鐵。是筆吧,他想,模糊記起卡夫卡的故事。被判有罪,就蝕刻罪人背肉。顫慄,因盲目忽視造成的一段過往回憶。推倒。繼續前進。
第二道樓梯,更陡,狹窄,進入「審判」。天花板低暗,無煙煤色牆,藍色玻璃後方小火焰跳動。他躊躇一下,夜盲加上時差。

「科林・藍尼,是嗎?」

澳洲人。巨大。站在小桌子後方,熊一般斜削肩線,剃過的頭形有些怪異。另一個相較之下十分矮小的日本人坐著,身穿格子花紋長袖襯衫,釦子扣上過大領口,透過圓眼鏡片對藍尼眨眼。
「請坐,藍尼先生。」大個子說。

藍尼看見這個人掉了左耳,被削去,僅留下漩渦狀殘株。

藍尼效命於「犀利視」時的上司是凱西·托倫斯。蒼白金髮妞裡最蒼白的一個,蒼白到幾近透明。某個角度的光線,會映出不像血液而是某種帶有夏天乾草光澤的液體。左大腿上有塊純靛青扭曲多刺印記,華麗野性的符圖。星期五都能看到,那天她習慣穿短褲上班。

她總是抱怨名人的本質愈磨愈糟。藍尼猜想,就是被她幾個世代的同僚所開採殆盡。

她腳翹在行動應用辦公桌的桌沿,穿著架線工人靴的精巧複製品,腳背環扣交錯,鞋帶紮實繫至腳踝處。他看著她的腿,從羊毛襪頂端到剪斷牛仔褲的粗糙磨邊,腿一溜光潔。刺青如同來自另一個星球,自太空深處烙上的符號或訊息,留在那兒給人類解讀。

他問她是什麼意思,她從包裝裡取出一支薄荷味牙籤。透過薄荷色隱形眼鏡望著他的眼睛。他懷疑應該是灰色。

「藍尼,注意到沒有?不再有人真正有名。」

「沒有。」

「我是說真正有名。沒有什麼所謂的名氣了,那種老派的名氣,少到看不見。」

「老派的名氣?」

「咱們是媒體,藍尼。我們讓這些混蛋變成名人,不過是互相拉抬的例行工作。他們為了變成名人來找我們。」維布倫黃金鞋底防滑紋路俐落踢開應用辦公桌。她曲腿將靴子塞進座位,鞋跟頂住牛仔布臀部,潔白雙膝遮住她的嘴。在應用辦公桌的瑞典工學椅基座上維持住平衡。

「不過,」藍尼回到螢幕前,「那仍是一種名氣,不是嗎?」

「但那是真的嗎?」

藍尼回頭看著她。

「我們學會怎麼從這東西上印鈔票,」凱西說,「我們國度的貨幣。現在我們印得太多,連觀眾都知道這回事。看看幣值就知道。」

藍尼點點頭,希望她能讓他回去工作。

「除非,」她分開雙膝好讓他看見她說話,「我們決定毀掉個名人。」

越過她身後「籠室」的電鍍鐵網,在濾除一切污染的矩框玻璃窗外,伯班克天空清澈完美,宛如建造宇宙承包商提供的天藍塗漆色塊。

這個人左耳邊緣有粉紅色組織,平滑如蠟。藍尼納悶為何沒有嘗試整容。

「我會記住,」那人說,讀著藍尼眼睛。

「記住什麼?」

「記住不忘記。坐下。」

藍尼坐在用黑色合金桿和打薄漢賽複合材質層板製成,只能勉強算是椅子的東西上。圓桌約莫方向盤大小。格紋襯衫金屬框眼鏡的日本人猛眨眼睛,藍色玻璃後方火焰,祈願般舔舐空氣。藍尼看著大個子坐定。一張像椅子的纖弱東西,在全由肌肉組成猶如相撲選手身軀下,令人憂心地消失無蹤。

「時差是不是已經不會成為我們之間的問題?」

「我吞了些藥。」想起超音速交通的寂靜,欠缺物體運動感。

「藥嗎,」那人說,「飯店還過得去?」

「可以,」藍尼回答,「好了就可以開始。」

「嗯,所以,」滿佈疤痕的手不斷來回撫臉。他垂下手盯著藍尼,像第一次看到他。藍尼避開視線,望著這男人的服裝。某種原本給體型較小但仍算巨大男人能寬鬆穿在身上的奈米微孔運動衫,在「審判」的黑暗裡看不出什麼顏色。從領口敞至胸骨,頂著不正常的肉塊緊繃。露出的身體有疤痕製成的地圖,路徑縱橫交錯,疤的形狀與肌理,品類繁複得難以置信。「怎樣?」

藍尼抬頭讓視線離開疤痕,「我來這裡是為了面談工作。」

「是嗎?」

「你是主持人?」

「主持人?」曖昧的奇怪表情下露出明顯假牙。

藍尼轉向戴圓眼鏡的日本人,「科林・藍尼。」

「山崎真矢,」他回答,伸出手。雙方握了手,「我們在電話裡談過。」

「你主持面談?」

一陣眨眼,「抱歉,不是,」然後說道,「我是存在主義社會學學生。」

「我不懂,」藍尼說。面對的雙方無言以對。山崎真矢看來有些尷尬,單耳人瞪著眼。

「你是澳洲人,」藍尼對單耳人說。

「塔斯馬尼亞,」那人更正,「『麻煩時期』和南方人站在一起。」

「讓我們從頭來一遍,」藍尼建議,「『亞洲典型資料流』,是你們?」

「不罷休的傢伙。」

「工作本能,」藍尼說,「我是指專業級。」

「可以接受。」那男人揚起眉毛,其中一條被扭曲疤痕組織的粉紅粗線中分為二,「雷茲,嗯,你對他怎麼想?」費力搞清楚那人到底說了什麼之後,藍尼問,「你是說那個搖滾明星?」

男人點了下頭,極其嚴肅看著藍尼。

「羅/雷茲?那個樂團?」半個愛爾蘭人,半個中國人。從未修復的斷鼻,修長綠眼。

「我對他怎麼想?」

凱西・托倫斯的事物系統裡,替那歌手保留了一份特別的輕蔑。她視他為活化石,是更早更不進化時代擾人的殘存者。她堅信他曾經毫無意義非常出名,就像他毫無意義地非常有錢。凱西把名氣看成很微妙的液體,一種普遍的元素,就像遠古的燃素,在創世紀時均勻分布在整個宇宙,但現今在特定情況下,卻容易積聚在某些人和他們的事業上。在凱西眼中,雷茲實在存活太久。異常的久。他影響了她理論的整體性,無視食物鏈應有的秩序。或許沒有東西大到能吞噬他,即使「犀利視」也不行。羅/雷茲,樂團,依然惱人地在不同媒體上固定擠出作品,他們的主唱頑固地拒絕毀滅自己:去殺個人、積極參與政治、濫用某些藥物製造有趣問題、或對神秘性愛儀式上癮──他硬是不幹件能上「犀利視」頭條單元的事情。他光芒耀眼,或許有些模糊但持續閃爍,就是讓凱西・托倫斯無法染指。藍尼總猜想,這應該是她如此恨他的真正原因。

「好吧,」藍尼想想後說,感覺有種特別衝動想誠實回答,「我記得專輯問世時,買過他們第一張專輯。」

「專輯名稱?」單耳人變得更嚴肅。

「羅雷茲天際線,」藍尼說。感謝那不管多麼微小的神經傳導讓他想起這名稱,「但我沒辦法告訴你那之後又出了幾張。」

「二十六張,合輯不算。」山崎先生說,調整了一下他的眼鏡。
藍尼感覺到他吃下的藥,那原本應該紓解時差的藥,如破敗藥品鷹架,從他體內向下沉落。「審判」的牆似乎靠得更近。

「如果你們不打算告訴我這是怎麼回事,」他對單耳人說,「我現在就回飯店。我累了。」

「基斯·艾倫·布萊克威爾,」伸出手。藍尼讓自己的手被握住然後短暫搖晃,那男人手掌摸起來感覺像是件運動器材。「叫我阿基,我們喝杯酒聊聊。」

「先告訴我你們到底是不是『亞洲典型』的人,」藍尼暗示。

「你說的那間公司,是萊岡街後頭房間裡一台機器上的幾行程式,」布萊克威爾說,「傀儡,但你可以說是我們的傀儡,如果這麼說能讓你覺得好過一點。」

「我想不會,」藍尼說道,「你們出錢讓我飛來面談工作,現在你們告訴我,我準備面談的公司根本不存在。」

「存在,」基斯・艾倫・布萊克威爾回答,「在萊岡街的機器裡。」

女侍到來。穿著毫無身形的灰色棉布連褲衫,化妝畫出的青紫淤傷。

「大杯麒麟生啤酒,冰的。你呢,藍尼?」

「冰咖啡。」

「低卡可樂,麻煩妳,」那個自我介紹叫山崎的人說。

「很好,」少了耳朵的布萊克威爾說道。陰鬱看著女侍消失於幽暗中。

「如果你們能解釋一下我們在這裡做什麼,我會很感激。」藍尼看見山崎在一台小型筆記電腦屏幕上狂寫,光筆在黑暗中微微閃爍。「你在做記錄?」藍尼問。

「沒有。抱歉,一些關於女侍的筆記。」

「為什麼?」藍尼問。

「抱歉,」山崎回答。儲存剛記下的資料,關閉筆記電腦,小心將筆插入邊緣凹槽,「我是研究這類事物的學生,習慣記錄大眾文化稍縱即逝的現象。她的衣著提出這樣一個問題:那僅僅單純反映出這間俱樂部的主題,抑或是代表對於地震創傷和接下來重建工程某種深沈的回應?」